访潘铭燊谈中诗英译

访潘铭燊谈中诗英译

【华语国际通讯社记者邓妏荔2014年8月18日华盛顿消息】都说大华府地区藏龙伏虎，人才济济，最近我们知道在中英翻译方面，也有造诣极深的高人。日前记者得朋友介绍，访问了潘铭燊博士，谈到他的新书《三艺篇》和他对中诗英译的心得。

潘铭燊在香港出生长大，负笈柏克莱加州大学，获图书馆学硕士，然后到芝加哥大学图书馆工作，并师从钱存训教授攻读博士学位。在香港执教多年，2003年重返美国，现在国会图书馆供职。提起《三艺篇》，他说其实这是一部英文书，书名Book of the Three Arts，对象是不懂中文的读者，希望引起他们对中国文学的兴趣。他和一位温哥华的律师朋友陶永强合著，每人译30首，并且得到陶的书法老师刘渭贤为每首诗创作书法作品。诗词是艺术，书法是艺术，翻译也是艺术，故取”三艺”为名，和英文书名并行。

记者问《三艺篇》所选的诗侧重那些方面，潘铭燊指出他和陶永强各有所重。陶兼选诗和词，时代则从三国到清朝，钟爱的是能让他深刻感动的诗。潘喜欢诗中的理趣，所以30首里面有21首是宋诗，而且不选词，因为词重婉约，不以理趣见长。像朱熹《观书有感》：“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帆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这首诗包含的便是典型的宋人理趣。

记者打岔问潘铭燊喜欢《观书有感》是否因为他在图书馆工作。潘笑说图书馆工作和翻译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行当，他两者同样爱好只是巧合而已。读者咨询问题偶然会要求将中文资料翻译成英文，这好比请管家去搭桥，有点强人所难。

“你认为自己从事中诗英译是否已经达到'此日中流自在行'的境界？”记者趁机请潘铭燊就自己的翻译技巧作出自我评价。“做翻译的人需要博览群书，这点是肯定的。”他说，“中英名著我看了不少，这方面占了优势。但我比较文学方面不够充实，对于如何用英文表述中诗里面的深邃感情、精微思想，特别是意在言外的那个层次，时常感到力不从心。翻译需要两种语文同样精通，但环顾近现代的翻译名家，真正达到文擅中西之长的，实在不多。所以，我倾向于原谅自己。”

面对潘铭燊的谦虚，记者只好转换提问方式：“你对于《三艺篇》中自己的译作，最满意的是那一首？”

“没有！”他斩钉截铁地说。“正由于从来没有满意过，我的译稿往往修改许多次，定稿和初稿通常面目全非。”顿了一顿，他接续说：“其实也没有所谓定稿，现在书出版了，但如果给我时间和机会，还是有修改的空间。”

“我知道这样回答，你是不会满意这场访问的。“他说，”我还是应要求指出一首比较费力气的，分享一下我的智力劳动吧。”他翻开《三艺篇》里面李纲《病牛》一诗：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

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嬴病卧斜阳。

他的英译是：

Ailing cow

By Li Gang

A thousand acres he ploughed

A thousand chests he filled

A bothered body he garnered

A heartless humanity he won.

Provided all souls are well fed

He regrets not

To lay his tubercular torso

Under the setting sun.

他说译诗的”初哥”常常追求译作形貌似诗，他也没有例外。“won”和“sun”压韵，显而易见，但第三、四、七、八行用了头韵（alliteration），却不是所有读者都注意到。“bothered body”两字都以b起头,“heartless humanity”两字都以h起头,“tubercular torso”两字都以t起头,“setting sun”两字都以s起头。t开头的字有沉重感，s开头的字有忧伤感，分别用在这两行都很合适。至于“tubercular”是他推敲许久改换多次才敲定采用的字，大半个世纪以前有一种死亡率很高的不治之症叫做肺痨（tuberculosis），就是这字。所以用tubercular来表述病牛一生的疲累劳悴最合适不过了。用中国古典诗学的术语，这个字就是整首译诗的“诗眼”。

一首译诗用字的琢磨，有这许多学问，记者真是大开眼界。然则，中诗英译难度最高的地方，是否就是炼字呢，记者问。

“很多朋友认为是典故。”潘铭燊说，“中国词汇的讯息量很高，往往三言两语便包含一个故事，这些讯息是很难用同样简短的英文词汇来复制的。如果用‘增字解经’的方法，或者索性加上脚注，那便不像诗了。”记者请他举出一个他自己译诗的例子，他便指出李弥逊《春日即事》诗的两句：

车尘不到张罗地，宿鸟声中自掩门。

他的翻译是这样的：

Unvisited gate so quiet, where

        You can net sparrows.

Birds' eve songs in medley

        I shut the door untroubled.

“张罗”是“门堪罗雀”的浓缩语，他译成“unvisited gate … where you can net sparrows”，但不懂中文的读者看了这个英文的表述，引发不出贬官的联想，于是他在诗题上做工夫，把《春日即事》译成“A spring day after demotion”，希望有助于读者去揣摩诗人贬官闲居的心情。

在结束访问前，记者问潘博士在中诗英译方面还有什么大计。他说因为《诗经》约共三百篇，自《诗经》以后诗国中人对“三百”这个数字产生了迷恋。他大概会继续译诗，到译够三百首便封笔，转译小说，或其他难度较低的文体。“图书馆工作时间长，做翻译只能够在周末进行，又需要反复推敲，所以产量不丰，满足不了创作欲或者再创作欲。但尝试过中诗英译之后，也就今生无悔了。”

【附注：访问结束，潘博士嘱咐记者依据法规加上以下免责声明：此次访问，纯属私人谈文论艺，与其国会图书馆职务无关。访问中所发表之言论，亦属个人观点，并不代表国会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