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志

巴黎都暗淡了

作者:熊秉明|发表时间:2014-02-10|阅读(1357)|评论(0)| 推荐(0)


  接到吴冠中电话告知:熊秉明昨天因脑溢血在巴黎逝世了!如此意外,如此不能相信,不愿相信!就在不久前的初夏,他和夫人陆丙安来过北京,他为一个书法讲座上课五天,曾到过我家欢聚畅谈。

  一时间,在我的感觉中,整个巴黎暗淡了!他的名字、他的学术哲理,他的艺术作品,五十多年来从北京、上海、或者台湾、香港、美国……..凡是到过巴黎的中国艺术家、学者、甚至科学家,没有不认识或不知道熊秉明的。然而他并不是一个活跃的乐于社交的人,他是那样默默的,思考多于语言,但是只要认真和他谈过一次话,只要是喜欢探索知识的人都会发现:他的理解、他的思索、有着别人难于达到的深度。

  整整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到巴黎,是美协的任务,带165件全国选出的作品参加沙龙美展。说实在的,我久已仰慕的巴黎,香榭丽舍林荫道、协和广场、圣母院、甚至卢浮宫都没有使我那么激动,最深刻难忘的是罗丹博物馆,而带领我参观的就是初次相识的熊秉明先生。

  回来之后我写过一篇文字记述罗丹博物馆,我惊叹:“他所创造的生命还在这里呼吸,肌肉在伸张,脉博在跳动,他们的沉思,在挣扎,在叫喊,也有些沉醉在‘人性解放’的欢乐中,罗丹对于人作为人的形象的整体的美,歌颂到极致了!应该感谢陪同我参观的雕塑家也是哲学家的熊秉明先生,他竟然也和我一样,就像第一次看到原作的激动,在向我介绍哪些是重要作品的同时,也常提出问题考问我,也这就是他花费了好几个小时当中的惟一乐趣吧。因为他在巴黎大学教书已经好几十年了,到罗丹博物馆,自己来或陪别人来,必然已经有计算不清的次数了。

  自然,雕塑的魅力不是用平面影像复制可以充分传达,我第一次转圈儿看原作的激动是很自然的。但是熊秉明却是无数次看过原作,为何他同样激动呢?这只能说明他对罗丹的情有独钟和不断有新的发现了。

  许多年以后我才逐渐了解,他从西南联大哲学系毕业后公费留学巴黎大学继续攻读哲学,然而一年后竟然放弃即将完成的学位论文,转入纪蒙(Gimond)门下学雕塑,原来他从幼年就响往罗丹,到了巴黎摸着罗丹的原作,再也不能不皈依雕塑,他后来写的《关于罗丹——日记摘抄》、《罗丹艺术论》1983年在台湾出版,引起艺术界的推崇,然而他并没有按照罗丹的作品模式来创作,我在巴黎看到他用钢铁焊接的作品:瘦马,瘦到只剩坚挺的骨骼。形式显然更多受贾科梅蒂的影响,他还做了牛、狼、鹤、猫头鹰等动物系列,从人的生命扩展到自然中的生命形态。

  我又想起二十年前的罗丹博物馆,当我被极美的形象吸引着团团转,他也跟着团团转。我又被一座极丑陋的形象所震撼,那就是我早已在画册中看到多次的最著名作品《欧米哀尔》。看原作可大不一样啊!她简直使你不能呼吸!他告诉我罗丹是根据维龙(法国十五世纪著名诗人)的诗而创作的,但标签上的题目却用了波德莱尔的一句诗:“她曾经是美丽的”,当然我们还谈了许多,我记不起来了。

  我想,熊秉明最终接受罗丹所给予他的震撼,是在于描述人间的苦难。结合了他所经历的二十世纪后半世纪、祖国和世界的战争,亲人朋友的颤沛流离,个人生活中的悲欢离合…….他用残缺的铁片焊接起来,塑造自己观念中的忧患意识与生命形态。

  然而对于我们来说,于他所眷恋的祖国来说,我们拥有了他的一件最成功作品,那就是现在、并且永远安置在北京现代文学馆大门前左侧的鲁迅头像,是用铁板焊接的多层次半浮雕。他用直线和不对称的面,构成简练而十分肯定的肖像,体现了我们心目中独一无二的鲁迅性格。

  对广大读者来说,熊秉明在艺术理论方面的贡献和影响,可能更大于他的作品,他的很独特的细密而深邃的思维,不但来自他所学哲理的根基,中国传统的老、庄之道与西方近现代抽象的新观念,甚至来自细密的几何数学原理。怀疑是否由于他父亲熊庆来,中国现代数学第一代开创人所给他的基因,就以那著名的短文《看蒙娜丽莎看》来说,他撇开数百年来对达芬奇这幅经典名作的推崇论述,和对那“神秘微笑”的研究,而深入到作品、模特儿和观者三方面的心理探索,写成这篇充满审美情结的妙文。

  更独特的贡献是对中国书法的理论与实践研究,听说近二十年来他在巴黎大学创办了中国书法班,他以自己作书法的体验和中国书法原理,融合现代视觉心理和审美观念,创立全新的书法理论。

  我知道他研究书法是从1968年开始。1985年他来到北京,同吴冠中一同到我家来访,正巧苗子刚刚要为工艺美院制作黑漆屏风,写了六幅篆书大字,贴在墙上。写的是达夫叔的绝句小诗:“泥壁茅檐四五家,山茶初熟两三芽,天睛男女忙农去,闲刹门前一树花”。他看了非常喜欢,坐下,一看再看。后来他写了一篇文章,题为《惨澹蟠穹苍》,发表在一本大型杂志上。正好我手边有这篇复印稿,他说:

  “我伫立壁前,似乎展舒在视野里的是一片阔镜头的丘壑泉林。充满生机活力,郁郁葱葱。细看,并无写实的形象,并不见任何山茶树花,而我们强烈地感到它们的存在,真所谓:‘书、心画也’。作者把他胸怀敞开来,让来客直进入他内心的风景中。”

  他分析篆书是商周的产物,谲诡的文字和饕餮的恶脸共同浇铸在凝重的铜器上。到了清代,文人为了逃避文字狱,把篆书复活起来,跳出了金质、石质的禁锢,走入薄纸的纤维,不但取得墨美有骨肉、光泽、而且比楷书、行草有更直截了当的表现力。他进一步反思这幅自由体篆书打动他的缘由:“在西方滞留了四十年,五十年代正当抽象主义大盛的时期鉴赏眼光不免深受影响。我觉得苗子先生的篆书首先给我抽象结构的满足,每书的竖是垂直的,如柱:横是水平的,如梁。但并非柱与梁,只是抽象的直与横相正交。弧线如拉紧的弓和锤铸的钩,但也并非弓和钩,只是抽象的弧,相呼应,相背相拒。有圆与方的对比,有波状线的蜿蜓……种种几何形体在两度空间中摆布出我们视觉所本能寻索的秩序,我们回到欧基里德几何学的创始、格式塔以理学的的视觉规律,从“大漠孤烟直、长河流落日圆”的奇景升华到现代抽象结构主义者所迫求的纯造型。二十八个汉字,从最简单的到最复杂的,包含圆、椭圆半圆、方、矩形、三角形、交叉线、平行线、旋转的祸……..眼睛在一个几何宇宙中迷。

  他总结这六幅成一片的用篆写的随口拈来的小诗,甚纵横挥扫淋漓痛快与现代点泼派、行动派所迫求的肢体腾舞是一致的。——他发现:“西方造型艺术史上从未有过这一种企图,在中国却有一个悠长的传统。”

  熊秉明在融入巴黎半个世纪的思索中不断回归。他曾经有一次作品展览题为《回归的塑造》。我想在他这次意外结束了生命之前,是否有打算较长时间的回归呢?他曾经回到过云南家乡。呼吸菜园、甘蔗田气味,他觉得“细胞里,脑灰质存着什么遥运的记忆资料,都猛地苏醒。”

  就在吴冠中告知熊秉明去世的消息之后一天,熊夫人陆丙安从巴黎打来电话,和我长谈了约半小时。她将整理他遗下的未发表的手稿,20日遗体告别后,他的骨灰将分为三部分:一部分下葬在他生前居住过的城市葛瑞兹公墓内,那里有蓝天白云,青苍翠木伴随着他;一部分留在她的身边;另一部分准备回归中国云南,葬在他的父母身边。


郁风/画家、作家

2002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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