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的开放与相对的封闭

　　传统是一种立体的深层结构，从外向里可以分析成不同的层次；传统又是一种网络，就像生长在一定土壤环境中的藤蔓，有根有末，有主有从，枝叶交错牵扯而难解难分；传统又是一个过程，在不断地发展和演变，传统还是一种横向的区分，一种传统只有在与其他传统相比较时，才能更自觉地确认和把握自己。简言之，传统是一种体系，或名系统，是由有规律地相互作用、相互依存的各个局部结合而成的有机整体。显然，中国画传统是可以分出一些层次的，而这种划分又可以根据观察思路的不同而不同，比如，我们可以分成工具材料、表现手法、题材内容、观念精神这样从外到里的层次。一般来说，外层较为次要和从属，可变性较大，而内层核心层次则较为主要而稳定，在体系内具有决定性意义；但又并非只是高层次决定低层次、低层次服从于高层次的绝对单向隶属关系，而是互为因果、互相促进、互相制约的复杂的作用力网络。比如：生宣纸的使用和水墨洇化技巧，水墨技巧和云山烟树的描绘，云山烟树和气韵生机的体现，气韵生机和中国有机宇宙观的渗透等等。这类关系就如一个个紧扣的链环，任何一个局部的改变都会引起其他部分的改变。另一方面，每一个层次对于其他层次的改变又都存在着一种期待和选择，存在一种“期待视野”和“接受屏幕”，它们之间的协作匹配是有条件的，非任意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从体系中的任何一个局部中，又都可以看到全局的影子。如：笔墨作为中国画体系中连结内外层次的关键性一环，却又在每一笔每一划中浸透了中国画体系的全局特征。通过笔墨，即可看到各种宣纸毛笔的性能，又能从中体会画家追求的气韵生机，以至个性情绪、精神修养和传统的审美意识。中国画的每个大层次，又都可以再细分为由一定关系连结起来的较小的组成部分。由这些较小的局部组合构成的中国画传统这个大体系中的子系统，其内部也存在着各组成部分之间相互支撑和制约的结构网络，这一个个互为因果的链环，在此系统内是互相匹配、高度和谐的，但都不可以与彼系统内的链环作随意性的调换。传统也是可以被部分地改造的，但这种改造有一个内部各环节间互相调整适应的过程，通过新的外来成分有所妥协与原来机体结构的有所改变，以求得互相间的契合匹配。任何一个有机系统的存在，都是以相对的自我封闭和相对的自我开放为前提的。中国画传统作为体系，一方面，若没有了相对的封闭性，便无法自立，会走向自我取消；另一方面，几千年来又一直在与中国广袤的社会文化背景进行着开放性的相互作用，不断吸收新的养料充实改造自己。当然，这种开放太有限，没有超出中国范围的封闭性环境。

　　中国画传统作为一个体系或系统，其内部的有机结构我们还研究得很不够，对其组织的复杂性认识不足。我们对传统的改革如果仅仅局限于一两个孤立的环节，是难以成功的，这正是“中西融合”的难处所在。而只有着眼于相应的一连串关系，并对外来影响和传统体系两方面都作深入的考察研究，才能在探索和实践的过程中，逐步使原有体系在接受影响以后，重新恢复与原来内部结构上有所不同的和谐统一的有序平衡态。促进中国画体系在世界范围内的开放，是当代中国画家的历史性任务，但这种开放不是盲目的开放，开放到取消自身的存在。有机系统的生命，正在于封闭与开放的统一，排他性与融合性的统一，守旧与革新的统一。既要有适应性——在相对的开放中求生存，又要有独特性——在相对的封闭中求生存；既要走向世界、走向现代化，又要和其他区域性绘画拉开距离、发展特色，——这就是当今世界对于中国画改革的要求。

　　我对于中国近现代绘画史的基本感觉是：中国画在本体论意义上，没有走到衰亡期，因为，它还远没有走到自我否定的阶段。中国画面临的挑战在于社会学意义上，即：是由于西方文化的冲击而造成的。

　　现代化与西方化的关系，实质上是人类历史的纵向演进与地域发展不平衡的关系。纵向演进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为世界文化中心的区域性转移。因此，现代化与西方化二者有部分的重叠，又有部分的不重叠。中国绘画的现代化历程可分为两个阶段：近代到现代为西方文化冲撞的应变动乱期，以反叛与个体意识的高扬为特征，传统受到破坏。这一阶段的形态是多元性的混杂与并存，但这一阶段的时间不可能过长，而是在中国适应了开放的世界以后，中国绘画则将进入平衡扩展期，从盲目进入自觉。经过改造和再认识的传统结构，又将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显示出新的意义。

　　* 1986 年6 月中国艺术研究院美研所、中国画研究院、陕西国画院和陕西美协在西安杨陵联合举办“中国画传统问题学术讨论会”。会后在《中国画研究》第5期上刊登了关于西安会议的“综要”，笔者在西安会议上的发言也由记录者摘要辑录于“综要”中，即是此文，题目系收入本集时所加。